〈拉岡派精神病的增補與創發〉

精神分析臨床筆記

就被譽為「法國的佛洛伊德」、或佛洛伊德之後最具思想原創性、徹底顛覆並革新了精神分析理論和臨床實踐的賈克·拉岡看來,精神病如同精神官能症,絕非指稱著一群病態、瘋癲、失序、疾患的命名分類群,而是一種與精神官能症離散、獨異的精神結構。

精神結構既不涉及道德評判、衛生健康與否的診斷或者社會防衛觀點下的可教化性的爭論,亦撇除病因學、體質素因和後天教養孰輕孰重的探溯,精神結構其共時、持恒之形式,好似建物鋼筋混凝土般,定形穩固即無法輕易更動拆卸。分析師同其他任何臨床工作者若妄圖矯治、教育規訓,反倒有引致分析者急性精神症狀發作、退行、訴諸行動或毀滅性自戀的移情發生等危險,彷彿傾頹搖晃的樓廈耐不住強行鑿穿改建的工程,反倒失卻原先危殆的平衡而應聲倒塌。

然而,這絕非意味精神病結構的主體像其他分析學派或普遍傳言所聲稱的那樣不具備可分析性、可介入干預的可能,毋寧說,迥異於佛洛伊德初始建基精神分析在與強迫型神經症、歇斯底里等分析者的工作經驗之上,拉岡自尚未接觸精神分析學說前,就以精神科醫師和精神病學家的身份,在聖安娜醫院和巴黎警察局附設精神鑑定的診所,長年和精神病者相接觸,博士論文更以研究妄想症和人格的關係為題。在深入研究、發現腦病變說和心理成因、社會環境致病等概念論述的侷限性後,他才走入精神分析領域。

拉岡指出,跟精神病結構的主體作分析工作,經典精神分析的若干技術,包括分析師的靜默寡言、隱蔽匿名性、使用躺椅以使分析者不看到分析師的臉部表情和目光、阻絕社交性談話、移情和起源學相關的詮釋、扮演一投影屏幕等,皆須擯棄不用。這乃出自對精神病結構疊架搭組形式異於精神官能症的充分考察之故。

精神病結構的主體,關鍵性的建基式符號沒有銘寫刻入,當遭逢生命艱難險阻的質問和難題的事件之際,不論是關乎超越性的權威和律法禁令、性差異、繁衍和傳承、生死、存在的意義、抑或是觸碰及任何他者欲望之謎的困惑,盡悉仿似實在的恐怖闖入、撕碎其敘事的完整融貫性、撼搖彼象徵認同之扎根,致使後續臨床現象上的思維散離、語言紊亂和含義不止歇地滑動、無以安住於共同體話語關係之內;此外,伴隨著精神病主體代償性的增強內在自我和他者想像形象擺盪在相似相親的理想美好和相異相害的競爭、攻擊侵凌兩極之間的依賴,更甚者還淪陷身體意象瀕危破碎的焦慮和部份衝動騷竄的畏怖。

拉岡派的分析師不必去區分分析者正處在未發作還是急性誘發後的精神病狀態,而僅只秉持謙遜的態度、作為紀錄員或貼身秘書,謹慎地去探詢每位主體結構形式的特殊在世存有,加固他/她們本然即俱的柱樑、或者「增補(suppléance)」受力過巨而幾近垮倒的區塊,從藉由想像的增補,提供「另我(alter-ego)」中立非全好全壞的鏡映形象仿同、到象徵的增補,偕同分析者以「妄想性隱喻(delusional metaphor)」重新編織其符號世界破洞之網、迄達共通志業或任務擔負之社會合法性位置的增補,最後每位主體能夠用書寫、圖繪、舞踊、歌唱或任一途徑,臻至超越增補,「創發(invent)」出可以卸載、排放肉身和生命創傷機遇帶來的苦痛的語言器官。

佛洛伊德曾言,教育、統治和精神分析都屬某種不可能的事業。精神病結構的主體在想像和象徵屏幕遮掩闕如之困境中直面了不可能的硬核,而同他/她們進行工作的分析師不也是與各自殊異卻又普一的生命無語之困厄,不停止不去言說和書寫下去?(俞翔元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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